沈砚坐定后,却迟迟未动。
苏昭扬眉,碰都碰过,又得重搞君子这套?
但也还是下意识移开目光,耳边才传来他解开衣衫的声音。
苏昭打量他的床榻,简洁得甚至可谓质朴,可听闻他几乎日日都在此处留宿。
忽然目光被枕下一截露出的丝物吸引。
不知为何,觉得有些眼熟。
还不及细看,沈砚忽然眼疾手快收起,又移了下身形遮挡。
不得不凝神在他的伤处。
伤口开始结痂,但仍有小半边渗血,显然因为压绑得不利。
不觉叹了口气,“日后沈大人就算不便寻我,也找夏临大人帮忙换药吧,伤口久不愈合,是要生病的。”
沈砚浅笑着应声,但目光不与她交错。
整个人虽衣衫半散,可姿态端方,腰背笔挺,双手半握压在膝头。
就是挪到殿前,都挑不出差错。
不知怎么就又生出些耍坏的心思,像被蛰人的苏叶藤拂过的轻微酥痛。
许多年前,也是这般心绪。
看他越疏离,便越想撩逗。
系完结扣,竟像条件反射般,下意识靠近了几分。
苏昭仰起脸,轻声道:“沈大人,疼吗?”
沈砚循声低头,却是猛然怔忡。
女子因刚刚湿巾捂面,拭掉了大半刻意而为的妆容,展露出真实的模样。
清秀伶俐,二十左右。
明明是在此之前不曾谋面的模样。
可偏偏她的眼眸!
那双眼眸,清灵剔透,闪着狡黠,就这么一眨不眨望他。
甚至能在其中看见自己仓惶的面庞。
像许多年前无数次的情景。
像如今永夜里才可得见的梦境。
如此耀眼的明亮,让生活在淤泥幽暗中近五载的他,几乎要抬手遮挡。
恰在此时,夏临在屏风外道:“大人,寺卿大人到了,传您去见。”
沈砚豁然起身。
苏昭被猝不及防的动作带得脚下一偏。
沈砚下意识想扶,手却滞在空中,只道一句“抱歉。”便踏步而出。
夏临送他到官廨门口,沈砚侧头,低声道:“有空去查一下苏掌柜的底。”
*
大理寺偏厅中,肃穆一片。
裴寺卿少有的正襟危坐。
往日里即便在官所,也一派品茗闲叙的姿态。
官袍在身,官帽却放在一旁案几。
但他身边,已然没了齐敏的身影。
沈砚躬身而礼。
老寺卿冷笑一声,“沈大人,哪儿敢啊。老夫一会就收拾东西,给您腾位置,这官帽我就直接不戴了,举着进宫还给陛下,省得他还得劳神替我摘了!”
沈砚单膝跪下,“是在下看管不严,请大人治罪。”
“老夫不过是疲累抱恙,在家休整个三两天的功夫,听闻您沈大人弄进来一个神神鬼鬼的犯人,后来牢狱着了火,还死了个推丞。
我看宋家请那高僧的举措很是明智,真该也给咱们寺里来叨念叨念,再替老夫算上一卦,看看您沈少卿是不是对老夫命中带克!”
他说着一拍桌案,却又卡顿半晌。
往日里这种时候,齐敏都会识眼色地将一盅热茶塞到他手中,他便借势顺坡而下。
老寺卿自己去端茶,却被烫了一下,愈发愤懑:
“齐敏呢!一大早就不在,怎么的,连他也不受管教,想造反了是吧!”
沈砚对着屋中众人道:“赶紧去寻齐敏,别让大人着急。”
几名侍卫本就不想直面他二人的冲撞,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由头,硬着头皮挺着,当下纷纷争相跑出。
沈砚目送他们走远,将门扉拉过,“啪嗒”一声合拢。
屋内光线暗了几分。
老寺卿察觉异样,斜睨他。
沈砚跪回原位,忽然叩拜一礼。
老寺卿惊诧:“你做什么?”
“大人,若在下没猜错,齐敏恐怕已经不在人世。”
老寺卿似是没听懂,神色些许迷茫,“你在说什么?”
“这一切都源于季应奇被问斩,然而,那在闹市曝尸之人,却并非季应奇。”
沈砚将事情扼要简述,对于关要之点也有所隐瞒,但终归将事态交代清楚。
老寺卿许久才颤抖抬手,直指向他,“你、你是说,老夫的齐敏,和那伙歹人,都是同归一处,他假借老夫之名,告到御史台,刻意让你不得触碰此案,又于昨日,想蒙骗你,调虎离山,好杀掉季应奇?!
沈砚,你莫不是想甩脱责任,脑子糊涂了!
你说把你剥离此案,是为了不影响判案之果,季应奇被判了死罪后,又被李代桃僵,老夫姑且假设,你以上所言俱实。
那接下来呢?接下来,你说的那伙歹人,却要千方百计,把他们偷换出来的季应奇再杀死,甚至不惜在大理寺的牢狱中动手,你说这可符合常理?”
“大人,这是在下还未想通之处,可眼下,季应奇当真活着,杀手也是切实存在,以目前这些人的亡命之态,田旺因任务失败自戕,齐敏和那侍卫虽逃跑,但也必无法存活,即便不自戕,也难逃处决。
田旺在死前,曾说,猜猜还有谁,说明其中仍有暗桩。
而他们妄图杀人不够,还要放火,显然是在寺中难以得手的后路。
如今监牢被毁,逼得我们送犯人去他处,运输途中,便是守卫最为薄弱之时。
因此,在下想设一计,将人圈出,查出歹人幕后的真实意图,还寺中以清明。”
老寺卿定定看他。
屋内略为昏暗的光线下,他的脸庞疲态尽显。
他缓缓阖了双目,拢起茶盏,“沈砚,你当真确定,老夫的齐敏,是个叛徒?”
沈砚不忍默然。
“你虽有诸多行径,老夫并不认同,但老夫知道你与陛下的关系,也信你对陛下的忠心。
就算你当真与那季家的小子有仇怨,他已被处死的情景下,你确实没有必要再折腾。
可是沈砚,你告诉老夫,你当真说的,就是齐敏?”
“大人,齐敏与您相识之时,您已任户部要职,或许他从起初接近您,就是有所安排。”
“冤孽啊。”老寺卿长叹一声,“老夫自认一生谨慎,怜惜羽毛,可偏偏就是身边之人出了纰漏。
这案子陛下能悉数交与你,既是对你的信任,也是对我大理寺的信任,只可惜老夫愧对圣心。
唯今只有尽快破解真相,查出幕后之势,不然有何颜面再站到陛下面前。
你那一计,作何打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