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奔出门,拽住在外透气的管事,要他快马加鞭赶回。
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凶烈,管事竟顺应。
回了府宅,他揪住每一个路过的下人追问父亲所在。
他要找到爹。
爹一定不会坐视不理。
定能给他一个清明的交待。
终在书房寻得。
可季应奇,却忽然挡了他的去路。
季应奇表情喜奋,“听说那个大贱种死了,真的假的?”
他只觉血腥气从喉咙漫出,但死咬着不愿迸发,只从唇齿挤出破碎字句,“让开,我要见爹!”
“见爹?你不会以为,爹哄了你两日,就真是拿你当宝吧。”季应奇嗤笑,忽然凑近,低声在他耳边说:“告诉你,之所以找回你,是因为大师算了,本少爷命里有一劫。
唯有将这厄运,移到亲族身上不可。
是爹提出的将你找回,因为族里的旁人,他一个也不舍得。
不然你以为,我娘她连大贱种都不让上门,还能好心收留你这个小贱种?
他哄你,不过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,没法替我挡灾。”
季应奇一推他,冷冷道:“季有然,你就是本少爷的柏奚小人,早晚有一天,你是要替本少爷去死的。”
*
“为什么,你还活着!”
身后有东西砸碎在地上的声音。
仍是在这书房门前,近二十年后的季有然回头。
从一边拱门走出的女人,依旧那副端丽妆扮,只是皱纹悄然攀在眼侧脸颊。
此刻却是面色苍白,胸口剧烈起伏,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出离愤恨之物。
原本挎在臂弯的精美食盒也摔破在了地上。
“夫人。”季有然仿佛没听见这句恶毒之语,面色平静地行礼。
来人正是他父亲的正妻,季夫人李明华。
季夫人快步踱来,鬓间珠串脆响。
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,声音颤抖:“为什么,为什么我的儿子死了,而你却活着!”
季有然有些讽刺地挑起唇角,又很快压制,“夫人的话,我怎么听不懂。”
季夫人又近了些,切齿道:“你明明,应该替他去死的!”
“夫人,您是说,我应该在那闹市街头,把脖子伸到铡刀下,替您儿子拦住?”季有然探颈,压低了声音:“当年那大师算的实在有失准头,改天我给夫人再介绍两个。”
他的声音很慢,每一个字,都磨得季夫人呼吸更窒一拍。
随后,他将衣襟从季夫人手中抽出,又从内里拿出一块拍子。
慢条斯理叠起,毕恭毕敬塞进季夫人手里。
“我穿着这身衣服,进了验尸房,亲自摸了他的尸骨,保不齐有点什么汤汤水水的沾上,夫人摸了我,脏,快擦擦。”
季夫人喉间挤出一声凄鸣,摇摇欲坠。
身后的贴身婢女连忙搀扶,轻声哄劝着:“夫人,奴婢扶您回房休息吧。”
“不!”季夫人一把甩开她,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迷离,口中呢喃叨念:“我还要给我的奇儿去送些吃食,他上路的时候就孤零零一人,每晚他吃不到我亲手煮的糯圆,是不肯睡的。”
仿佛一切激烈情绪都被抹除。
婢女一时有些无措。
“没眼色的丫头,愣着干嘛,食盒都碎了,还不赶紧陪夫人去小厨房,重新再熬!”不知何时出现的管事季铎清喝。
婢女才骤然清醒,连忙躬身将食盒捡起,搀着季夫人向里间引去。
季铎转身,仍是利落山羊胡,只是已然花白,眼神中透着精明,没有大户家管事一贯的嚣狂,倒像个账房先生。
他道:“二少爷别见怪,夫人自大少爷出事后,伤思过重,一直有些混沌。
目前家中还设不了灵堂,无处寄托,老爷才想了个让她每天给大少爷做些吃食贡品的法子,也算有个念想。”
季有然玩味笑了笑,“大总管多虑,我哪儿敢。父亲可在?”
季铎略显沉吟:“老爷……”
“让他进来。”书房门中,季尚书沉声道。
季铎躬身抬手,让出通路。
季有然推开门,书房里有些阴闷,门窗皆是紧闭。
季尚书坐在桌案边,他身着常服,头发也是简单束挽,愈显花白,面色虽有憔悴,却也不似坊间所言的卧床那边夸张。
季有然行了礼,目光锁在他身侧空位,那里竟也摆了一盏茶碗,丝缕溢出热气。
“父亲有客?”
据说季尚书告假朝堂,闭门谢客,亦称是要为教子无方自请禁足赎罪。
此时还能面见之人,定非寻常。
“一位朝中旧友。”季尚书言简意赅,抬起微阂眼帘望他,“你兄长,在走前如何?”
季有然也不等请让,便大咧咧坐到那方空位,“父亲消息倒快,竟知我最后见了他。”
他瞥了眼那茶盏,还剩半杯,泡的竟是御赐之茗。
一边道:“没吃什么苦头,有御史台加持,大理寺又不是傻子,哪还敢苛待。
就是咒骂父亲狠心,到最后也不去探他,不过父亲放心,我替父亲解释过了,这个无奈,那个牵扯的。
哦对了,我花钱打点,给最后那顿饭添了好菜,回头找管事直接报账了,父亲也知,我那差事清水,怕是撑不到月俸——”
“季有然!”季尚书忽然叱喝,又深深吸气,竭力克制,语调重归沉缓,“就算你二人曾有罅隙,那毕竟是你兄长。”
“我知道啊,父亲。”季有然满脸惊诧,“他若和我没有这层关系,我浪费钱银给个杀人犯,可是疯了?”
“罢了。”季尚书长叹一声,“你们刑部准备几时将奇儿的尸身奉还。”
“我算算。”季有然有模有样掰着手指,“头颅悬他十日,再收回勘验,走一水的流程,怎么也要小半月吧。”
“这么久?”季尚书眉头一皱,“知道了,我去交涉便是。”
“父亲应比我了解,我们尹尚书有名的油盐不进,该有的环节,少一步也不行,父亲怕是只能再去求圣上。
可是这回的事儿,父亲跪了那么久,圣上愣是没松口,甚至大理寺和刑部还加速了审判,父亲可有从中打点,还是父亲在朝堂已失圣心?”
“放肆!”季尚书再度扬声,“朝堂可是你能妄议的!”
季有然委屈:“我也是担心父亲。”
“你若有这份好心,就常回府,陪陪你母亲,她近日精神不济,太医来了几番,都不见起色。”
“父亲。”季有然似笑非笑,“莫不是您对季夫人有什么恨,我在这空档常在她眼前出现,父亲就不怕她一口气上不来?”
“有然,她是季家的主母,你的母亲,纵然她千般不愿,也在你五岁那年接纳了你,所谓的挡灾借运之事,不过是我与她各退一步的台阶。”
“是吗?”季有然淡淡道:“可是刚刚季夫人还责问我,怎么不替她儿子去死。”
“她现在连我都常认不清,就别再计较这只言片语了,时辰也不早了,你还是尽快回去当职吧。”
季有然起身,又是虚行一礼,“那我先告退了,父亲。”
行至门边,季尚书忽然唤他。
季有然停步。
“你和那大理寺的沈砚,可是相熟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