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声濒死的呻吟,像鱼的刺戳入谢春深的耳膜。
他从被自己撕成碎片的过去中回过神,望向身下女子红到异常的脸。
她快要断气了,谢春深瞳孔若针缩,将手中的力道撤了下去,手一松,身下人瘫软在榻席,用力地拍打胸脯,将憋久了的气全松出来。
“咳咳——”又是一阵猛然的咳嗽。
软帷在二人周围摇动,隐去这生死较量的一幕,风一起,男子泛香的红袖连手也压不住,在风里肆意吹扬,更显衣中人的鬼魅和死寂。
木漪撑身,再次挑眉冷对:“你为何会来?”
为何要来?
想来就来了。
其实只要他一句话,这间房斋中的人自然会帮他将木漪处理干净,但他似乎并不想就这般了之,之前他都懒得去细想,至于现在,他为什么要来,恐怕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。
仅收了三寸杀心,他整理方才弄乱的衣襟,扬手在她蜷缩的脚边坐下,嘴角勾出一丝笑,笑得渗人:“替你收尸。”
“你有这么好心......”她抚上烧灼的喉上,心中想将眼前人碎尸万段,却压抑着怒气,冷陈:“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忘恩负义的人。”
“替你收尸,送你一把干净火,将你烧个粉碎,”他打量她全身,又回收目光,阴冷道:“再将你骨灰送回云水县,让你落叶归根,身葬故土陪你阿爹,不好?”
“你明知道,我跟你一样讨厌那里。”
“跟我?”谢春深将她的脚挥开,“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。今日,我不杀你,可你也再出不去这里。”
“我如今是娘娘的人,”木漪坐起身,棱起脊梁骨,满身的倔骨,望向他的目光,“她拿我还有用,我平白失了踪,娘娘便要查到你这房斋里。”
谢春深笑容更深,笑她不自量力。
他径直起身,捡起那两只白履挂于手,便朝外离去。
只要他再走几步......木漪无法怀疑他的话,苍莽抬腿追去,却因方才两度被窒手脚发软还未恢复,才起又跌落地上。
她伸手,一把拽住他袍边,一声布料狠厉地拉扯声,谢春深差些散了禅带,回头将她手腕嫌恶地捏住,“放开!”
她咬牙不肯放,“混蛋,让我出去!”
谢春深见她不配合,捡起之前她掉落在地的那匕首,当着她的面举起,又朝着她的手用力扎下!似要就势削掉她两根手指!
木漪惊叫了声躲开,手方松被他捉回来,他从弯腰姿态转为半跪蹲下,将匕首在指尖掂几掂,重新压上她脖上,对齐那道新鲜的伤口。
武力不敌,木漪只得反手往后仰。
“又怕了?”
她吞咽口水,盯着他的眼睛:“你若是听得懂人话,不妨听我说几句,除去杀我和囚禁,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。
你可以不认识我,我们将来也可以一直不认识,谢春深,我一开始就认出了你,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告发你,毕竟我们都是鸠占鹊巢之人,我怎会在那些人面前,为了揭发你,自挂东南枝?”
“绕来绕去,要我放过你?”谢春深手压着匕首,将目光从她起伏的胸脯,挪至她脸上,“可你查过我?心机匪浅啊。”
木漪口唇微张,露出洁白的齿,显然被他三番两次折腾的不轻。
她低低喘气,语气里还有几分无辜:“我行于宫中,日日看见明刀暗箭,又被江皇后拿捏,怎能不慎疑?今日你杀我之前,我便有预感你要动手灭我口,从现在起,我可以叫你'谢戎',过去我也会只字不提,将它们烂在肚里。”
“呵。”谢春深转匕,用匕尖挑起她下巴,令她抬头暴露所有情绪,“我一不相信你,二不留没用的人,你要我放过你,你除了是个隐患,还能有什么价值?”
她立即跟话上来:“我可以给你钱。”说时目光笃定,眼中倒映他的影子,“你也已经查过我,应该知道,我进宫时身无几文,仅凭这几月,我将皇后给我的那些赏金翻了几十倍。
我有能力。
我还能挣很多钱。
你和我一样,无非就是想爬上去,当这洛阳城内有名有姓,有头有脸的人物,洛阳寸土寸金,铜陀道两边的豪强,每日吃喝都能销金十万。没有银两,你怎么站得稳?”
她说到某处要害,下巴处就是一凉。
那刀由刀背转成刀锋,刮过她那处肌肤,毛孔触到冷铁倒竖,寒气直逼体内。
她还欲继续张口,谢春深用刀撇开她,语气仍是轻慢不屑:“你?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,我不稀罕。”他已然长了一颗石心,敲不动、捏不碎,几句话就想改变他的心思,扭转他的想法,那才是真正的荒谈。
谢春深丢给她刀:
“还是关着你比较让我舒服,这把刀给你,你若想通了要自尽,就用它安置了,送你回乡,我会照做。”
木漪这次终于站了起来,虽全然比他矮了一截,气势上却不怯,她在他要离去时喊出口:“你攀上大司马,进入曹军为幕,可你身在曹营心在汉,马草一案你谢参军,才是这背后推手吧?!”
已经开了一半的门被他生生顿住。
他两脚退回门槛之后,又将那两扇落漆的原样阖上,落了栓。
木漪看着他这番动作,缓了缓继续:“我本可以当时就揭发你,可我还是没有。我既带着这造反的秘密来投诚,你也该想想,我究竟是哪边的人。”
谢春深阴恻恻地打量她脸上神情,目光落在她的唇,望她吐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词句。
“造反?你再说一遍。”
“你不用不承认,”木漪朝他走近一步,可喉咙还嘶哑着,她不忘他暴戾,又往后退几步,“那日我在你身上,闻到了那阵马草里的香,那么短的时间里,你还抽空换了衣服,更让我笃定你有问题。”
她目光炯炯,像是洞穿了暗流中的一切,“下毒的人,是你。”
谢春深见她几乎要缩进墙壁里去,已经压着山雨风暴的脸上,突然出现一丝笑。
“你比我想的,更聪明,更危险。”
“我自然有我的价值。”她昂起头。
“所以你说出来这些,是要我帮你,送你自己一程了?”
“不。”木漪摇头,“我说了,我受江皇后所控,可我也在自控,我心由我,我并非是她的人。
谢春深这次,拿了正眼看她,又朝她步步走近,她身体贴壁,已退无可退时,谢春深才停下来,俯身,“我给你说话的机会,第三条路,是什么。”
他说话时,炽热的鼻息喷洒在她面皮,却阴森得让人发冻。
木漪自暗倒霉,她本不欲与任何男人纠缠。
此时也只得将下策说出,保自己一命:“你我结盟。”
“我不念旧情。”
“我知道,我与你是利益交换。”
谢春深将手摁在她脑边的墙壁上,似调情,更似一种彻骨的审视与犹疑:“交换什么?”
“一桩宫中辛秘。”
木漪转向他,发觉两人靠的异常近。
即便是一张如此完美俊美的外皮,实际也与修罗无异,她并不喜欢谢春深靠她太近,伸手推他一把,谁知他却因疑心靠得更近,令她一时呼吸急促,有些无语。
见她话说一半,谢春深冷道:“你吊我胃口,我就吊你上房梁。”
木漪恨透了他,语气更尖硬几分,咬牙切齿地道出:“皇后命我,残害后宫夫人们的子嗣!”
一语道得石破天惊,惊得无数枫叶簌簌吹落,入了这一首无名曲中,谢春深听着,心中起了异动,他控住眼前人,死死望进去她的眼睛,试图寻出她的伪装与破绽来。
奈何,唯有彼此倒影而已。
人心复杂。
可肢体骨肉却异常简单。
谢春深领曹凭之命,东渡去西平郡时,也是那样一个将将寻常的夜晚。